.一
“啧。”
他把沾上的灰尘全部抹在自己的裤缝上,手心手背翻来覆去拍了三下大腿,继而深吸一口气,好了,所有的烦躁和焦虑都已随他丢失的资料一起远去。
一同远去的,还有柜台上连续响了十五分钟的手机铃声。
戴琦意识到自己就算抬起整条左腿也跨不过面前的书堆,放在大腿两侧的双手微微抬起又放下,他死死抓住书桌边缘,借助小跳堪堪翻越障碍,最终成功够到他的手机——
“啪嗒。”
三下拍击大腿的清脆响声掠过,戴琦弯腰捡起手机回拨。
“你来接我,否则免谈。”
他挂断电话拐进卧室,随手将它扔在床上,一把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简直就像养了五六年的狗一样热情粘人——虽然他并没有那玩意儿——直接冲进他眼睛里也太过分了。
戴琦站在落地窗前,没有穿任何衣服。通过透明玻璃,他将关注了几年的花草树木又细细观察几遍,偏过头眯起眼睛去看那不远处空荡荡的医院。“似乎依旧没什么生意。”他走进几步,贴着窗户低下头去看底下隔了条路的小河,似乎有什么东西漂在河里,若隐若现。
等到身体适应,戴琦也完全睁开了眼睛。他通过落地窗欣赏世界,也通过窗户将自己展示给世界。他希望自己在这个舞台上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百分百完美。从他耳后的突起到锁骨处的凹陷,从近乎平坦的胸口到微微收束的腰部,从放松的大腿(也许他该减肥了)到不安分的脚趾,无论是因为长期熬夜爆血管的眼球还是平日遮遮掩掩的隐私部位,一切都暴露在日光之下。
他和世界对视良久,撇了撇嘴。
这不公平,戴琦想。
他赤身裸体面对世界,
而世界却从未赤裸面对他。
底下刚刹住的汽车在闪灯。
戴琦打赌姜茗打灯的速率绝对快过闪灯许多倍,但他依旧慢吞吞地挑着衣服,右手还划拉着屏幕,一封一封地删掉垃圾邮件,指尖停留在姜茗发来的资料上却不点进去,上下滑动了两秒直接略过。外套只进了一只袖子,其他全部拖在地板上跟着他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几个转身便解决了今天的卫生家务。
他走下楼梯,抬头望去密密麻麻的开锁广告依旧没有消去,戴琦不禁感叹起刻印章人的手艺以及开锁人的技术,这些长方形图案从上到下排的整整齐齐,而且几年都不见掉色,他曾经来了兴趣思考一晚上如何才能不借助外力直接把广告印到楼梯的最顶端,最后发现认认真真列出各种方法的他就是个傻瓜。
今天的楼梯顶上除了广告外还多了个标识,涂漆的家伙也是个人才,干脆把广告的中心点都连到一起,圆圈里几条凌乱交错的线还挺好看,可惜他就没这设计天赋,不,他连照着画都画不出来。
走出铁门发现旁边的充电线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根,现在是红配绿,非常好看。红的那根通向三楼他是知道的,戴琦抬头,目光顺着新出现的绿色线往上爬,钻进了五楼左边的窗户。
新住户啊。
“这位先生,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希望能跟你讲一下我们的……”
“停,”戴琦翻了翻他递过来的小册子,“我已经感受过了,那个图案挺漂亮的。”
“那……游泳健身了解一下?或者看看这次的商城优惠?实在不行我这还有——”
“现在传教还能赚钱?你接了几份工作啊?”
“也没多少,就是出来体验一下站大街的生活。”
“我叫戴琦,你叫什么名字?”
“吴柚。我就住这楼,五楼左边那户。”
“要不等晚上我找你?我其实挺感兴趣的,你如果真拉进了人是不是也有钱拿?”
“当然了,晚上我在家等你啊!”
“我说,你明明能换个好点的地方,干嘛非要住这楼啊?那广告印得跟邪教阵法似的……还有啊,虽然现在车祸多到连媒体都直接收集数字一年只报一次,但驾照还是拿个在手里好,所以小祖宗,你什么时候去学车啊。”
“学个啥,我早晚会死在车里。”戴琦剜了姜茗一眼,也不在意他正开着车根本看不到,敞开腿探头去看那座位底下的鱼,“你竟然钓到了?”
“对呀,我跟你说,那个地方特别容易,老板人也好,连桶和水都准备了。”
戴琦盯着鱼儿,小家伙们绕塑料白桶做着不规则的圆周运动,灰扑扑的长得也不好看,而且桶里还夹杂着些灰绿色的絮状物,他观赏一会儿便没了兴趣,直起身体将注意焦点放在桶中一端固定的银色长刺上。这东西够细却也够直,车身晃动它却不晃,比塑料桶直径差那么一点,戴琦想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它怎么用。
他长时间没眨眼,视野里的尖刺也没模糊。那东西被人握在手里,等他像鱼一样张大嘴巴,鼓着肚皮喘气,那人便不紧不慢地把刺伸入他的喉咙,因为找不到入口便乱戳一气,扎到牙齿,扎到肉,最后干脆用力刺穿了自己。戴琦没真正看过人的喉咙拨开了能是什么样,但他也知道定是血肉模糊一片深深浅浅的红。他倒吸一口气撞在椅背上,回过神时头发被椅子连接处的铁杆拉住,又是一阵吃痛。
“我给你的资料看了吗?就是上次那个喜欢每次在人最得意的时候下手的,之前被他逃掉,现在又出来犯事了。”
戴琦刚准备打开姜茗给的资料,听到他说的这番话直接翻脸。
“你知道我的规矩,停车。”
“祖宗啊,选择了侦探顾问啥的又对任何案件永远只接手一次,这是什么规矩哟,你就行行好,至少到案发现场看一眼意思意思,反正大家都没什么损失。”
“……”
“我可以给你2016年的资料。”
“成交。”
案发现场罕见地出现在偏僻地带,戴琦到那儿时空空荡荡,估计是姜茗知道自己的习惯早就把人撤走了。他走进废弃医院,在心里和自家后面的医院做对比,最后得出了样样不如的结论。
虽然说接了案子就不应该有什么要求,但他还是更喜欢那种在复杂地方办事的目标,毕竟现在已经没有随意收割人命的必要了。一看这种找个偏僻又空旷的地方只有一把刀的现场戴琦就知道这次有多无聊。
拜托,他又不是真来破案的,那种东西查查都查得到。
他把尸体翻了个身,姜茗的脸引入眼帘。
“你什么时候跟他搭上线了?”
“早着呢,所以说让你多关注关注身边的人啊,祖宗,叫你连着拒绝我五次,遭报应了吧。”
“千万别说你是因为那些鱼才……”
以前不想着提升武力值是因为懒而且武力值大小已经没有了意义,现在他可后悔死了。
戴琦晕倒后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姜茗已经不见踪影,他估摸着自己接下来是铁定要去学车了,麻烦的不过是现在到底怎么逃走,而且还得先把他的衣服找回来。
“你还是喜欢穿那种紧身的衣物。为什么这么惊讶?绳索和你的衣物起到的作用没什么区别吧?我想你应该更喜欢这个。”
沈诺手里拿着跟和戴琦在车上见到的差不多的银色长刺,他反手比了个刺向戴琦脖子的动作,笑了笑将它扔在一旁。
“看来我猜得方向不对。”戴琦轻笑道。
沈诺却是没了笑意,面色阴沉地掐住戴琦,迫使他抬头直到再也无法后仰。“这段时间我去查了你的资料,三千多起,没一个案件是重复的,从不看信息资料,一定要跑现场,还必须把其他人员赶光,我说你不会是——”
“在体验杀人的感觉吧?”
戴琦翻了个白眼。
“开个玩笑。猜你是在体验杀人的感觉还不如说你是在体验被杀的感觉。要是这样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鬼,只能眼睛瞧瞧自己都不敢上。”
“现在这才叫开玩笑。”戴琦察觉到沈诺逐渐加重的力道,在后仰和翻倒之间艰难平衡着,他朝着天花板笑了笑,开口道:
“我早就死了。”
.二
车祸、难产、自然灾害、病毒传染,除了身体上的人类还有一大堆情感纠葛需要处理,世界上能给人类带来伤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张表根本没法说清楚。
科技发展到这种程度,总该为人类做些能让一般人都懂的事了。
于是,人们将生活从现实搬到了虚拟网络中。
事实上,即便一开始如何争论不休,如今大家都逐渐适应这种生活了。毕竟这里没有天灾,人们不会出现因为贫穷落魄而活不下去的情况,各种命案唯一出现的损失不过是受害人一瞬间的疼痛和退出后重新登陆复刻人物形象的麻烦。男人和女人除了身体构造外没什么不同,初始设定便是一致,只要你想提高武力值,再壮实的人都能被你干趴下。精子和卵子单独用于繁衍生息,性与婚姻不再与传宗接代挂钩,大多数人不过是为了追求刺激与归属。学习变成了数据传输的事,你可以更早地选定你感兴趣的方向,你可以在虚拟的人生中再体验其他各种各样虚拟的刺激生活。人们不会随便说话,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在网络上只看到言语,只要你那张脸出现过两三次,他们总会意识到的。当然,宗教之类的依旧存在。人总是需要点依赖,不是吗?有些寻求不存在的神明,有些将目光转向身边实质性存在的人,还有些则把自己作为依赖,三者没什么不同。
哦,对,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这种生活。
在那个节点以前,贫贱的人没资格拥有虚假,上层人士化虚假为现实。
“这位先生,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希望能跟你讲一下我们的……”
陆笛捏紧背包带子摇了摇头,绕过拼命向他递册子的人匆匆往前跑了几步,直到看不见车身才停下。
失算了,如果能有个直接调节透明度的选项就好了。
这是陆笛第一次失手,他跟踪沈诺几个月,今天才等到他出手,结果却被发传单的毁了。
挑选对象是件很费劲的事情。首先,你得等待命案出现,毕竟你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其次,你得筛选出连环杀手,那些只是单纯对某人心怀怨恨或是爱意强到要杀人的,记录价值不大。最后,还要在不引起那群人注意的情况下,拿到目标的资料。
陆笛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截止日期正是沈诺被那个叫戴琦的人盯上的时候。他通常会在官方注意前及时收手,如果目标幸运没有被盯上,他不介意在失去兴致后亲手解决。反正也只是给他们提个醒。
沈诺不算陆笛见过的最特殊的目标。他给自己的设定是不干正事的大学生,更喜欢用纸笔记录而不是数据保存。他喜欢跟着自己的目标,一点一点把自己的生活步调和目标们调到一致,直到家里那面墙上细细列满目标的各种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表。他不会像以前的专业人士一样给这些人分类,他相信自己挑选出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有专门记录的本子,但似乎很少用上,每次都是在犄角旮旯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撕下的纸片匆匆记录,以至于他的笔记本变成了剪贴画本。所幸这点小意外并不会对他的行为造成什么影响,毕竟他最后都是一把火直接烧掉。他见过因为各种各样玄乎其玄的理由而成为杀人犯的,沈诺不像某些人过分专注于折磨别人,他永远是干脆利落一击毙命。他从不在意他下手对象的身份,也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以前在网上随手刷过看到某个用户感叹“天哪我过了!”,他选择那些面露喜色的过路人,调查他们,将他们一路走来付出的努力和经历的喜怒哀乐占为己有,然后在他们登上人生巅峰坐稳宝座时立即下手,将故事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刻,给童话写下结局。那些正处于幸福中的“受害人”通常不会在意这么一次毫不起眼的意外,它甚至比不上车祸重伤只能半吊着命等待死亡来的痛苦,更何况他们不认识沈诺,万一是正在饱受精神上折磨的苦命人呢?所以一般也没人太当回事,顶多算自己运气不好。
也只有那群人会如此关注他。
事实上这也是戴琦头疼的地方。
平常他们都能一次性迅速解决,所以戴琦那古怪的规矩也就没人在意。这次他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自己追查沈诺,戴琦都觉得是时候自己出手干脆解决了他,然而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姜茗也不见,自己的消息来源被掐断,他想改设定了。
他站在吴柚家门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头。吴柚只是接了一份工作,他所了解的可能还不如册子上详尽,自己只不过是突然想主动一点和邻居打好关系,然而这“一点”似乎多了些。他开始后悔,怕又是重蹈覆辙,到头来却是自己作死自己受着……
“你怎么站在门口?赶紧进来吧。”
吴柚似乎换了套衣服,可能他也是外出刚回家吧,毕竟在家还整整齐齐穿着工作服的很是少见,更何况连帽子都没摘。
“所以你宣传的那个教信——”
吴柚歪着头微笑,他总觉得吴柚是不是发现自己的怀疑和犹豫,心里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刚想张口解释,却先被对方抢了话头。
“我们不是教派。”
搞了半天不是邪教……我们?
“那个标识只是给你的好心提醒啦,难得还有人觉得它好看,不枉我半夜跑去特地挑在楼梯顶上。”
戴琦这才想起姜茗似乎和自己提过最近现实世界的死亡率似乎高了些,说是某个隐藏很久的组织干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吴柚——正常人,估计他的组织是为了什么切身利益吧,只要不是病毒就好。
“我好不容易摸清你的位置,还得多亏你身边无所不知的情报贩子,他现在应该快到了。”
“姜茗?”
“你别跟没事人一样啊,这可不是退出登录的事。”
“你们干了几年了?”
“我哪知道,半途进组,那时候被替换的人多的是——”
“他到了。”
他倒了。
“我说你这无所不知的人设还真是万年不倒。车子开走是开我家来啦?情报贩子,哈?”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给他们工作的了?”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好像当初确实是姜茗单纯传递消息结果被他给绑定的。
“我说你伪装旁观者硬要用第三人称的习惯能不能改改?以及,你该多读点书了。”
行吧。
我已经懒得跟姜茗翻白眼,甚至连拍大腿的力气也没了,他每次都会打断我,害得我不得不把这些片段删掉。
“明明是你自己喜欢对着个人就过度脑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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